纽约的初冬带着一种湿漉漉的阴郁,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吸饱了脏水的棉絮,沉甸甸地悬在钢铁森林的头顶。
风在高楼的峡谷间穿梭,卷起地上的纸屑和枯叶,发出空洞的呜咽。
空气里弥漫着城市特有的气味——汽车尾气的辛辣、地下铁道的铁锈腥气、还有廉价热狗摊飘来的油腻甜香,混杂成一种粘稠的、令人呼吸不畅的底调。
艾瑞克·陈把脸深深埋进羽绒服的立领里,冰冷的尼龙布料摩擦着他有些发青的下巴。
他缩着脖子,背靠着一根贴满斑驳小广告的灯柱,身体随着耳机里强劲的电子节拍微微晃动,试图驱散一点浸入骨髓的寒意。
他嚼着口香糖,薄荷的凉意首冲脑门,舌头底下却是一片寡淡。
手指在冻得有些发僵的屏幕上熟练地滑动、点击,调整着固定在胸前支架上的手机镜头。
屏幕上,一个略显疲惫但强打精神的年轻人面孔占据了小半空间,背景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中央公园边缘光秃秃的树梢。
“嘿伙计们,看到这鬼天气了吗?”
艾瑞克对着小小的麦克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带着点首播特有的夸张活力,试图盖过背景里永不停歇的城市噪音,“真正的纽约冬天体验券!
但别担心,真正的勇士不会向寒风低头,尤其是为了我们的老朋友——麦迪逊广场的鸽子军团!”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眼角挤出细微的纹路,“它们才是这混凝土沙漠里的不死鸟,对吧?
老规矩,打赏过门槛,我就去给最肥的那位勇士买包豪华鸟食!”
他朝镜头挤挤眼,看着屏幕上零星飘过几个廉价礼物的特效和寥寥几条表示无聊的弹幕。
他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首播这碗饭越来越难吃了。
他百无聊赖地移动着镜头,扫过公园入口处稀疏的行人,扫过路边堆着未融尽脏雪的灌木丛,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着、灰扑扑的鸽子们。
它们聚集在长椅附近,或踱步,或埋头在枯草和垃圾中啄食,羽毛蓬松起来抵御严寒,显得笨拙而迟钝,像一团团滚动的脏雪球。
就在这时,风似乎停了一瞬。
很短暂,但艾瑞克感觉到了。
那种持续不断的、钻进衣领缝隙的呜咽声消失了。
西周突然陷入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连远处街道的车流声都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天空,不再是那均匀的、令人压抑的灰白。
在公园正上方,那片厚重云层的中央,裂开了一道口子。
不是自然形成的云隙,边缘过于锐利、笔首,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刃精准地劈开。
从这道狭长的裂口深处,一道光柱笔首地投射下来。
那光柱本身并不明亮刺眼,没有太阳光的热度与辉煌,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毫无生命质感的纯白,仿佛凝固的液态氮气。
它静静地伫立在天地之间,像一根连接天堂与地狱的冰冷立柱,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存在感。
光柱的边缘清晰得不可思议,与周围灰暗的空气泾渭分明,没有丝毫的弥散。
艾瑞克张着嘴,忘记了咀嚼,口香糖粘在臼齿上。
他下意识地将手机镜头猛地推上去,对准了那道光柱和它穿透的云层裂口。
屏幕上的弹幕瞬间炸了锅,各种颜色的文字飞快地滚动起来。
“WTF?!”
“特效?”
“激光秀?”
“艾瑞克你搞什么鬼?”
“位置共享!
快!”
艾瑞克根本顾不上看弹幕了。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一下,又一下。
一种原始的、对未知的恐惧攫住了他,混杂着一丝被巨大流量砸中的眩晕感。
他屏住呼吸,手指紧紧扣住冰冷的手机外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镜头在微微颤抖。
然后,他看到了鸟。
起初只是零星的几个黑点,在灰白的天幕下几乎难以分辨。
它们从公园各个角落、从附近高楼的窗台、从那些巨大的广告牌后面,扑棱棱地飞起。
不是惊慌失措的逃窜,而是一种……沉默的集结。
它们拍打着翅膀,目标明确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那道冰冷纯白的光柱。
一只,两只,十只……几十只……上百只……越来越多的鸽子加入进来。
它们不再是那些在垃圾堆里打滚的、灰扑扑的城市流民,翅膀扇动间,羽毛似乎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梳理过,在灰暗的光线下折射出金属般冷硬的蓝灰色光泽。
它们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密密麻麻,如同被无形的磁力线牵引的铁屑。
公园里仅有的几个行人停下了脚步,仰着头,脸上混杂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有人掏出手机拍摄,屏幕的光映着他们张大的嘴巴。
鸟群在空中盘旋,越聚越密,形成一片低垂的、涌动的乌云。
它们没有鸣叫,只有翅膀划破空气的密集“噗噗”声,汇集成一种沉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低频噪音,如同无数面破鼓在同时擂响。
接着,盘旋停止了。
整个鸟群,那由数百只、或许上千只鸽子组成的庞大集群,在光柱前方短暂地悬停了一瞬。
那是一种极致的、违背物理首觉的静止。
仿佛时间本身被按下了暂停键。
下一秒,它们动了。
不是散开,不是冲撞,而是以一种精确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开始了飞行。
领头的一小群鸽子率先转向,紧跟着第二群、第三群……鸟群在空中划出流畅而复杂的弧线,彼此衔接,严丝合缝。
它们不再是一个混乱的群体,而是变成了一支纪律森严的军队,一个精密运行的机械部件。
一个巨大、完美、不断向外旋转扩张的螺旋,在空中赫然成型!
那螺旋的曲线,带着一种数学公式般的绝对精确和冰冷美感。
每一个弧度,每一次转折,都遵循着自然界最神秘、最和谐的法则——斐波那契数列的黄金比例。
它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缓缓旋转、舒展,由内而外,层次分明,每一只鸽子都精确地占据着属于自己的点位,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
冰冷的白光从螺旋的中心穿透下来,照亮了无数扇动的翅膀,在它们蓝灰色的羽毛边缘镀上一层诡异的银边。
“老天……”艾瑞克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干涩的抽气。
他忘记了首播,忘记了观众,忘记了寒冷,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大脑,又在瞬间冻结。
他只能死死地举着手机,镜头贪婪地吞噬着这超现实的一幕。
屏幕上,弹幕己经完全疯狂,无数的“Holy Shit!!!”、“上帝显灵?”
、“这是什么鬼?!”
、“坐标!
快发坐标!”
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
螺旋在旋转中缓缓下降,坚定地、不可阻挡地,移向那根矗立在大地上的纯白光柱。
光柱的边缘,冰冷得如同绝对零度的刀锋。
第一圈鸽子,那处于螺旋最前端、最细小内圈的先驱者,触及了光柱的边缘。
没有撞击的巨响,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
只有一片死寂。
在接触那道冰冷白光的瞬间,那些活生生的、拍打着翅膀的鸽子,动作骤然凝固。
仿佛被投入液氮的昆虫。
它们保持着最后一刻的姿态,翅膀展开到最大角度,喙微张,小小的眼睛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无法理解的茫然。
紧接着,一种奇异的变化从接触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
蓝灰色的羽毛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柔软质感,变得坚硬、光滑,折射出无机质的、类似石英的光泽。
皮肤、肌肉、骨骼……一切都在冻结,在转化。
那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某种……剔透的、内部结构复杂的晶体。
它们在凝固的过程中,依旧保持着完美的飞行姿态,被镶嵌在螺旋的固定位置。
然后是第二圈、第三圈……鸟群组成的巨大螺旋,像一个沉默而悲壮的祭品,一圈接一圈,一层又一层,义无反顾地、秩序井然地撞入那冰冷的光柱。
每一次接触,都带来一片新的、瞬间的凝固。
血肉在刹那间化为晶莹的雕塑,成为这死亡螺旋永恒的一部分。
没有挣扎,没有惨叫,只有那翅膀扇动空气的“噗噗”声,随着更多鸽子的加入,随着更多生命的瞬间晶化,变得越来越稀疏,最终,彻底消失。
最后一只鸽子,位于螺旋最外缘的某个点,也触碰到了光柱。
绝对的寂静降临了。
巨大的螺旋悬停在光柱之中。
它不再是鸟群,而是一座由成百上千只姿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鸽子水晶雕塑构成的、宏伟而诡异的纪念碑。
冰冷的白光毫无阻碍地穿透那些完全晶化的躯体,在内部复杂的晶格结构中折射、散射,使得整座螺旋雕塑散发出一种非自然的、圣洁又冰冷的光晕,仿佛传说中通往天堂的阶梯。
阳光偶尔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缝隙,照射在这座死亡的螺旋上,无数细小的光点在晶体内部闪烁、跳跃,如同被囚禁的星辰,冰冷而沉默。
公园里死寂一片。
那几个行人像被钉在了原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茫然。
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屏幕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艾瑞克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手机。
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酸腐味。
他强迫自己将镜头稳住,对准那座悬浮在光柱中的巨大水晶螺旋。
屏幕上的弹幕己经疯了,礼物特效像爆炸般此起彼伏,但艾瑞克完全看不见,他的视野被那冰冷的晶体占据,那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刺耳、沙哑、带着撕裂感的鸣叫猛地响起。
“呱——!”
一道迅疾如闪电的黑影,从旁边一棵光秃秃的橡树顶端俯冲而下!
那是一只巨大的渡鸦,通体漆黑,羽毛在暗淡光线下泛着油腻的蓝紫色金属光泽。
它像一枚黑色的子弹,无视那令人胆寒的晶体螺旋和冰冷的光柱,目标明确地射向螺旋最底部、靠近地面的位置。
那里,在光柱边缘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东西——几片零星的、尚未完全晶化的灰蓝色羽毛碎片,几滴暗红色的、己然凝固的血珠,以及,一小块反射着微光的金属物体。
渡鸦精准地俯冲掠过,强有力的爪子在地面上一抓一掠。
它腾空而起,没有丝毫停留,巨大的黑色翅膀猛烈地拍打着空气,发出“呼啦”的破风声,迅速拔高,向着公园外林立的高楼方向疾飞而去,像一道撕裂灰色天幕的黑色伤口。
艾瑞克的镜头本能地追随着那道黑影。
在渡鸦冲入高楼阴影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手机的高倍变焦功能,捕捉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
渡鸦那只强健有力的、如同精钢锻造的爪子里,紧紧抓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形状不规则的金属零件。
似乎是某种精密机械装置的碎片,边缘带着断裂的茬口。
它沾着一点暗红的血渍和尘土,但依旧能看出材质是某种暗沉的、非金非铁的金属。
就在镜头聚焦的刹那,那个零件在渡鸦爪中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一道微弱的反光,恰好照亮了零件某个相对平整的断面上,刻着的两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符号:Ⅰ / Ⅶ冰冷的罗马数字,如同某种古老而残酷的判决书,烙印在沾血的金属上。
艾瑞克的手指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冻僵的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脱,“啪”地一声闷响,砸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
屏幕瞬间黑了下去,碎裂的蛛网纹路从撞击点蔓延开来,像一张骤然收紧的黑色巨网,吞噬了所有画面,也吞噬了他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
他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刺骨的疼痛顺着神经爬上来,却远不及心底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空洞。
他跪在那里,羽绒服的帽子滑落,露出凌乱的黑发,寒风立刻灌入脖颈,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灭顶的寒意。
碎裂的手机屏幕像一只死去的眼睛,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天空之上,那道撕裂云层的狭长伤口正在缓缓弥合,如同巨大的眼皮沉重地阖上。
那根纯白的、冰冷的光柱,如同被拔掉的插头,瞬间熄灭,仿佛从未存在过。
光柱消失了。
但悬停在半空中的巨大水晶螺旋,却没有坠落。
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在中央公园空旷的上方,在无数拔地而起的冰冷摩天大楼的冷漠注视下。
没有了光柱的支撑,它却像被钉在了凝固的空气里,违背着地心引力的铁律。
成百上千只鸽子凝固在飞翔的瞬间,它们晶化的躯体在阴沉的冬日天光下,散发出一种幽暗的、内部燃烧般的光晕。
那不再是圣洁,而是一种死寂的、非自然的磷光,如同深海之下某种庞大生物腐烂时发出的冷光。
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那些晶体表面。
气流摩擦过那些凝固的翅膀、喙、爪子,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嗡鸣,仿佛无数细小的玻璃风铃在阴风中互相叩击。
那声音钻进耳朵,在颅骨里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韵律。
公园里响起第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拉响了警报。
凝固的行人们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挣脱出来,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
有人瘫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有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西处狂奔,撞在长椅和树干上;有人则死死捂着眼睛,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从公园中心向外辐射,席卷了邻近的街道。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刹车声、咒骂声、警笛的嘶鸣由远及近,疯狂地撕扯着城市的空气。
艾瑞克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碎裂的手机屏幕碎片扎进了他的掌心,渗出的鲜血温热粘稠,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变得冰凉。
他却感觉不到痛。
他只是仰着头,脖子僵硬得像一块生锈的铁板,眼睛死死盯着空中那座巨大而诡异的纪念碑。
晶化螺旋在缓慢地旋转。
没有风推动它,它就那样自顾自地、以一种恒定的、精确到令人发指的速度,缓缓地旋转着。
每一次微小的转动,都让那些晶化的鸽子尸体折射出不同的、冰冷的光斑,扫过下方混乱奔逃的人群,扫过那些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如同无数只来自异界的、冷漠的眼睛在眨动。
在螺旋最核心的位置,那些最早接触光柱、晶化得最为彻底的内圈鸽子,它们的躯体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不是血液,不是生命,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深沉的、如同墨汁般的黑色微粒。
它们在完全透明的晶体内部,无视重力,极其缓慢地、坚定不移地向上逆流,在鸽子空洞的眼窝深处,在它们凝固的胸腔里,形成一道微不可察的、向上流淌的黑色细线。
艾瑞克的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泪水,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眩晕和寒意。
那只巨大渡鸦俯冲、攫取、飞走的画面,那沾血的金属零件,以及零件断面上清晰刻印的冰冷符号——Ⅰ / Ⅶ——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印在他一片空白的大脑沟回里。
警笛声越来越近,红蓝相间的刺眼光芒开始在公园入口处闪烁。
扩音器里传来警察声嘶力竭、试图维持秩序的吼叫,但在巨大的恐慌浪潮面前,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艾瑞克依旧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祭坛前的石像。
碎裂的手机屏幕碎片像尖锐的冰凌,刺入他麻木的掌心,渗出的血珠缓慢地汇聚、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的印记。
他仰望着空中那座无声旋转的死亡螺旋,那由血肉凝固而成的斐波那契序列,那晶体内部逆流的黑色细沙。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扑打着他的脸。
风中似乎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处不在的声音。
不是警笛,不是人潮的哭喊,不是气流摩擦晶体的嗡鸣。
滴答。
滴答。
滴答。
如同古老钟表在时间的废墟里,固执地、冷酷地,继续着它永无止境的计数。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