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简陋窗棂上的细麻布,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高澄缓缓睁开眼,又一次确认了自己身处的现实。
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邺城王府熟悉的檀香,而是淡淡的霉味、草药味和泥土气息混合的味道。
他撑起身子,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这具年轻却略显孱弱的身体,依旧残留着大病初愈的虚软。
“公子,您醒了?”
老苍头高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小心翼翼。
他端着一碗黍米粥走进来,粥很稀,里面零星飘着几片菜叶。
“您再用些粥吧,身子才好,需得慢慢将养。”
高澄接过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慢慢地吃着,味同嚼蜡。
并非粥不好,而是前世锦衣玉食的记忆太过鲜明,形成了巨大的落差。
“福伯,”他放下碗,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将家中的账册、田契,还有近年的往来文书,都取来与我看看。”
高福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愕然和为难:“公子,您病体未愈,这些琐碎俗务……还是等您再好些……我现在就要看。”
高澄打断他,目光沉静地看过去。
那目光深处,有一种高福从未在这位小主人身上见过的威仪和穿透力,让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竟不敢再反驳。
“是,老奴这就去取。”
高福躬身退下,心中惊疑不定。
公子病了这一场,醒来后仿佛变了个人。
以往虽也沉默,却多是怯懦阴郁,如今这沉默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很快,一只陈旧的木匣被捧到高澄面前。
打开匣子,里面是几卷竹简和几片木牍,边缘己被摩挲得光滑,显是时常被翻阅。
高澄凝神,仔细翻阅起来。
账册记录得颇为混乱,收入支出条目模糊,显然缺乏得力之人打理。
田契所载的土地,加起来不过百亩,且多是位于贫瘠之地的中下田,产出有限。
“福伯,家中现存粮几何?
银钱还有多少?”
高澄合上竹简,问道。
高福脸上愁云惨淡,叹了口气:“回公子,仓中粟米尚余三斛有余,黍米一斛半,菽豆少许。
钱……库中清点,不足千文了。
眼看秋赋之期将至,今年收成本就寻常,缴了赋税,怕是……唉,今冬明春的用度都堪忧啊。”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充满了无力感。
高澄默然。
这点存粮,即便加上院中自种的那点菜蔬,主仆几人勒紧裤腰带,也仅能勉强熬过这个冬天。
来年春荒,必然难熬。
而朝廷的赋税,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绝不会因你困顿而延缓半分。
他起身,在高福的搀扶下走出房门。
小小的院落一览无余。
三间正屋,两侧是低矮的厢房,一间是厨房,一间堆放杂物。
院墙是夯土垒砌,己有几处出现了裂缝,显得斑驳破败。
墙角生着杂草,院中一棵老槐树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唯一的生机,是张媪开辟出的一小块菜畦,里面稀疏地长着些葵菜和葱韭。
这就是他的起点。
一个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在庞大的渤海高氏宗族中几乎无人问津的旁支子弟。
没有权势,没有财富,没有强健的体魄,甚至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
唯一的“资源”,便是高福、张媪,还有一个负责洒扫粗活的小厮高安,以及一个原本负责跑腿、此刻却被派去本家送信未归的小仆高平。
忠心或许有,但能力有限。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席卷而来。
前世,他生来便是渤海王世子,父亲高欢是权倾天下的东魏大丞相,他自幼锦衣玉食,出入扈从如云,一呼百应。
即便后来独揽大权,面临的也是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的政治倾轧和千头万绪的军国大事,何曾为区区几斛米、几百文钱发过愁?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闷涌上心头。
虎落平阳?
不,这感觉更像是蛟龙被困于浅滩,连翻身的余地都显得局促。
但他毕竟是高澄。
是那个十五岁入朝辅政,整顿吏治,打压勋贵,勒令群臣,就连皇帝也要看他脸色行事的高澄!
是那个胸怀经纬,志在天下的枭雄!
这股情绪只在他眼中存在了一瞬,便被更强大的理智和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贫寒却自由的气息涌入肺腑。
“也好。”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一无所有,方能放手施为,无所顾忌。
总好过在那邺城,看似位高权重,却处处受制于鲜卑勋贵的傲慢、宗室遗老的掣肘,连改革吏治、清理户籍都要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至少,他拥有了比任何财富权势都更宝贵的东西——对未来近百年历史走向的预知,以及一副年轻、拥有无限可能性的身体。
还有这远离权力中心,暂时不会引人注目的“隐身”之利。
乱世将至,人命如草芥,但也是豪杰并起、开创伟业的大时代。
在这世间,唯有绝对的力量和权力,才是生存和实现野心的永恒保障。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破败的院落,眼神己然不同。
不再是审视贫寒,而是在评估一块璞玉,一片等待开垦的荒地。
“福伯,”他开口,语气恢复了冷静,“家中境况,我己知晓。
以往艰辛,非你之过。
从今日起,一切有我。
粮食会有的,钱也会有的。”
高福怔怔地看着少年主人。
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侧影,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坚定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想去追随。
“张媪,”高澄转向一旁恭敬立着的仆妇,“往后饮食,不必如此节省。
我与你们,皆需体力。
粥可以煮得稠些。”
“这……公子,粮食……”张媪迟疑道。
“粮食之事,我自有计较。”
高澄摆手,随即又道,“稍后我将拟一份单子,你让高安去市集,看看能否买来。”
他需要一些东西,或许能改善现状。
他回到房中,铺开一块木牍,拿起毛笔——这时代的笔与他习惯的不同,字体也需改用隶书,他适应得很快——开始书写。
他写的不是经义文章,而是一些看似寻常的物事:几味常见的草药、一些石灰、甚至还有一点饴糖和盐。
或许,他可以先从一些小事入手,改善饮食,调理这具身体,也顺便……试试水。
写完,他叫来小厮高安,吩咐他去办。
高安接过木牍,虽不认识上面的字,但听明白了要求,揣着那仅有的几百文钱中的一部分,忐忑又有些新奇地跑了出去。
高澄站在门口,看着高安远去的背影,目光再次变得幽深。
活下去,只是第一步。
他要更好地活下去,要积蓄力量,要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发出自己的声音,甚至……扭转那令人绝望的历史车轮。
渤海高氏?
这层身份,或许现在是他唯一的护身符和起点。
他需要好好利用它,至少,要先在本家那里,争取到更多的注意和……资源。
他转身回屋,开始更仔细地研究那些田契和账册,每一个数字,每一处田亩的位置,都在他脑中飞快运转、重组、规划。
前世处理军国大事的能力,此刻被用在了这百亩薄田和寥寥数人之上,显得有些“大材小用”,但他做得无比认真。
因为他知道,万丈高楼平地起。
这渤海之滨的孤雏之身,便是他撬动整个天下的支点。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