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心先生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当铺里本就凝滞的空气。
他脸上那抹冰冷的微笑依旧挂着，目光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陈默，最终落点，是那扇紧闭的、颜色深沉的乌木门。
“标本陈列室……最终归宿……”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的神经上。
刚刚目睹苏晚被活生生剥离“同情心”的残酷景象还在他脑海中翻腾，那粉红光晕被囚禁在水晶瓶中的画面，与妹妹陈曦的名字重叠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恐惧感……被剥离……换取了无畏……然后走进了……陈列室？
“不……”陈默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脚下踉跄半步才勉强站稳。
十年追寻，三千多个日夜的煎熬，像一场漫长而绝望的马拉松，终点线却连接着地狱的入口。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碎，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愤怒、悲痛、难以置信的荒谬感，还有那几乎将他淹没的、冰冷的恐惧，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鉴心先生，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嘶哑：“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在哪里？！
那扇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鉴心先生似乎很享受陈默此刻濒临崩溃的状态。
他微微歪了歪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愉悦的光芒，如同深渊底部偶然掠过的磷火。
“做了什么？”
他重复着陈默的问题，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我？
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完成了一笔交易。
她典当了‘恐惧感’，换取‘无畏’。
我如约交付。
至于她之后的选择，她的去向……那是她的自由意志。”
他摊开双手，动作优雅而冷酷，仿佛在展示一件与他无关的艺术品。
“自由意志？！”
陈默几乎要咆哮出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感受不到危险的无畏？！
那叫自由意志？！
那叫自杀！
是你！
是你把她变成了一个……一个对陷阱毫无知觉的猎物！”
“猎物？”
鉴心先生嘴角的弧度加深了，那笑容在惨淡的绿光下显得格外诡异，“陈默先生，你似乎对‘心鉴斋’的交易规则有所误解。
我们提供的是‘可能’，而非‘保证’。
我们剥离阻碍，赋予力量，但如何使用这份力量，走向何方，是典当者自己的选择。
就像那位苏晚小姐，她获得了‘冷漠’，从此不再为他人痛苦所扰。
她会走向何方？
是成为一个冷酷的债主，一个精明的商人，还是一个……对世间苦难视若无睹的旁观者？
谁知道呢。”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松。
“至于陈曦……”他的目光再次飘向那扇乌木门，眼神里充满了某种病态的欣赏，“她获得了无畏。
多么纯粹、多么强大的力量！
她不再被恐惧束缚，她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包括，探索一些……常人避之不及的角落。”
他顿了顿，目光转回陈默那张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比如，走进我的私人收藏空间，满足她那被‘无畏’无限放大的好奇心。”
“好奇心……”陈默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行咽了下去，口腔里弥漫开铁锈的味道。
妹妹那怯生生的、带着点好奇的眼神浮现在眼前，与“无畏”这个词结合，形成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想象。
“所以……她走进了那扇门……然后呢？！”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当铺里激起微弱的回音。
鉴心先生没有立刻回答。
他缓缓抬起手，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指向那扇紧闭的乌木门。
指尖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轨迹。
“然后？”
他轻轻反问，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钻进陈默的耳朵，“然后，她成为了我藏品中……一件极其特殊的展品。”
他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如同丧钟敲响。
“你知道，‘恐惧感’被剥离后，剩下的‘无畏’是什么形态吗？”
鉴心先生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陈默展示，“它不是虚无。
它是一种……纯粹的能量。
一种剔除了所有退缩、所有犹豫、所有对危险的本能预警后……剩下的，最原始、最炽烈的……探索与存在的冲动。”
他微微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一件美好的事物。
“陈曦的‘无畏’，非常……美丽。
它像一团永不熄灭的、幽蓝色的火焰。
在剥离的那一刻，它就在那特制的容器里剧烈地燃烧、冲撞，充满了无穷的活力，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去拥抱整个宇宙……多么令人着迷的纯粹意志啊。”
鉴心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迷恋，让陈默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寒意。
“而这份纯粹的无畏，最终引领着她，毫无防备地、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走进了那扇门。”
鉴心先生的目光终于完全落在那扇乌木门上，眼神变得深邃而冰冷，“走进了……我的‘深渊陈列室’。”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带来的重量。
“那里，是心鉴斋真正的核心。
是所有被典当的‘人心之物’最终的归宿之地。
它们被妥善地保存着，以最完美的形态，被封存在特制的容器里，如同博物馆里最珍贵的展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恐惧、喜悦、悲伤、爱恋、嫉妒、良知、记忆的碎片……甚至灵魂的残响……都在那里，安静地陈列着，散发着它们独特的光芒。”
陈默的呼吸几乎停止。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无数盛放着各色光晕的容器，在无尽的黑暗中无声地脉动，像一片扭曲的星河，一个由人类情感碎片构成的、冰冷的坟场。
而他的妹妹……陈曦……她的一部分，也在其中？
“陈曦的‘无畏’……”鉴心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将陈默从恐怖的想象中拉回，“它太特别了。
它引领着她走进了陈列室，然后……它找到了最适合它的位置。”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一个永恒的、完美的位置。
在那里，它得以永远保持那份纯粹燃烧的状态，不再受躯壳的束缚，不再受世俗的污染。
它成为了我收藏中……一颗璀璨的蓝星。”
“至于她的身体……”鉴心先生的目光转向陈默，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陈默那张惨白如纸、写满绝望的脸，“失去了‘恐惧’的预警，失去了‘无畏’的驱动……那具躯壳，在踏入陈列室的那一刻，就己经……停止了运作。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沉睡。
我替她……做了必要的处理。
让她得以……保持永恒的安宁。”
“必要的处理……永恒的安宁……”陈默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仿佛看到妹妹陈曦，那个总是带着怯生生笑容的女孩，穿着她最喜欢的淡蓝色裙子，安静地躺在一个冰冷的、玻璃制成的容器里，面容苍白，毫无生气。
而旁边，另一个容器里，一团幽蓝色的火焰在无声地、剧烈地燃烧、冲撞……“不……不……这不是真的……”陈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画面，但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感觉天旋地转，脚下的地板仿佛在塌陷，要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十年！
整整十年！
他追寻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
妹妹不仅死了，她的灵魂（或者说情感核心）还被剥离出来，成为这个非人存在的收藏品，像一件物品一样被“陈列”着？！
“你……你这个怪物！”
陈默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怒火和刻骨的仇恨，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我要杀了你！
我要毁了这里！
我要把那个鬼地方……烧成灰烬！”
他失去了理智，身体猛地前冲，双手狠狠拍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死死瞪着鉴心先生，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用牙齿撕碎对方的喉咙！
然而，面对陈默歇斯底里的愤怒和杀意，鉴心先生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变，甚至……加深了。
那笑容冰冷、诡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残酷。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微微向前倾身，隔着冰冷的玻璃柜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两口冰冷的深井，牢牢锁定了陈默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瞳孔。
“杀了我？
毁了这里？”
鉴心先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陈默的神经上，“陈默先生，愤怒……是一种很强烈的情绪。
它像火焰，能焚烧一切，包括……你自己。”
他顿了顿，目光在陈默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逡巡，像是在欣赏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而且，”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你有没有想过……”他的视线，缓缓地从陈默的眼睛，移向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颗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被仇恨和痛苦填满的心脏。
“……你妹妹的‘无畏’，在陈列室里燃烧得如此璀璨。
而你此刻心中燃烧的这份……如此纯粹、如此炽烈的‘仇恨’……”鉴心先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嘴角那抹冰冷的笑容，绽开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或许，也会成为一件……非常不错的藏品呢。”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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