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疗养院活动室那扇有点脏的玻璃窗,懒洋洋地洒在唐凡脸上。
他歪靠在塑料椅上,眼皮半耷拉着,像一只被抽了骨头的猫,盯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发呆。
耳边是疗养院特有的背景音交响乐:某个角落传来坚持不懈、但毫无节奏可言的敲击键盘声,远处有个女声在用跑调的京戏唱腔咿咿呀呀地诉说着什么冤情,隔壁桌,一位白发老头正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拈着并不存在的胡须嘿嘿傻笑。
而他面前,坐着这座交响乐的总指挥之一——他的主治医生,王珏玲。
王珏玲医生很漂亮,是一种带着消毒水寒气的漂亮。
瓷白的脸,一丝不苟盘在脑后的黑发,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神冷静得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评估报告,纤长的手指偶尔翻动一页纸,发出清脆的、不容置疑的声响。
“唐凡。”
她开口,声音和她的眼神一样,平滑,冰凉,没有起伏。
“嗯…”唐凡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表示自己这条咸鱼还活着。
“年龄?”
“…二十八…或者八十二?
记不清了,这重要吗?”
他试图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但脸部肌肉僵硬得像冻住的咸鱼。
“经过初步观察和评估,你的情况基本明确了。
间歇性精神障碍,伴有显著的现实解体症状和被害妄想倾向。”
她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他,“综合评分,精神病指数…五颗星。”
她在病历本上写下这个结论,笔尖划破纸张,像是在给他盖章定论。
五颗星?
唐凡混沌的脑子慢吞吞地转了一下。
上家公司年终考核,他拼死累活,老板最大方的一次也就给了三颗半星,还附带了一堆“仍有上升空间”的屁话。
这地方…评级标准倒是挺宽松。
“这里是安心疗养院,我是你的主治医生。”
王珏玲合上病历本,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你需要遵守这里的规则,积极配合治疗,这对你的康复有益。”
“规则…”唐凡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像是有只冰冷的蚂蚁顺着脊椎爬了一下。
规则、章程、制度、KPI、OKR…这些词是他过去生活的紧箍咒,也是他最终被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珏玲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而冷淡的弧度。
她走到旁边的推车前,拿起一个小药瓶,熟练地倒出两片白色的药片,又接了一杯温水,递到唐凡面前。
“现在,把药吃了。”
那两片白色的小药片,安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像两枚微型墓碑,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唐凡的瞳孔微微收缩。
“来了!
他就知道!”
优化前的“促膝长谈”,裁员时的“N+1暖心大礼包”,现在又是“为你好”的药片。
套路,全都是套路!
他们想麻痹他,控制他,让他变成温顺的、不会思考的、只知道喊“福报”的行尸走肉!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视线里的王珏玲开始扭曲变形,她身后那扇脏玻璃窗外的天空,仿佛渗入了墨汁,开始翻滚起无数扭曲的、写满“考核”、“指标”、“优化”字样的数据流。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永无止境的邮件提示音、电话铃声、以及老板那喋喋不休的画饼声…“不!
我不吃!”
他猛地往后一缩,差点从塑料椅上翻下去,声音因恐惧而嘶哑,“你…你和那些人是一伙的!
你想害我!”
王珏玲举着药片和水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观察实验室里一只应激的小白鼠。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收回手,只是那么站着,用绝对的、冰冷的平静,对抗着他的癫狂。
“唐凡,这是帮助你稳定情绪的药物。
抗拒治疗,对你没有好处。”
“好处?
哈?”
唐凡抱着头,手指插进头发里,“上一个说给我好处的,把我送进了这里!
这药…吃了就会变成傻子对不对?
就会心甘情愿被你们剥削对不对?!”
他的声音在活动室里回荡,引得远处下棋的老头往这边瞥了一眼,嘿嘿笑了一声,又低头琢磨他的棋盘去了。
那个敲键盘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更加焦躁地响了起来。
王珏玲静静地看了他十几秒,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同情,也没有不耐烦。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药片和水杯放在了唐凡旁边的桌子上。
“药放在这里,爱吃不吃。”
说完,她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清脆、规律、毫无留恋地渐行渐远。
唐凡像虚脱了一样瘫在椅子上,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他死死盯着那两片白色的小药片,仿佛它们是两颗随时会炸开的炸弹。
过了好久,首到那高跟鞋的声音彻底消失,他才慢慢缓过劲来,但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
活动室里那些嘈杂的声音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疯狂地往他颅骨里钻。
就在这时——“呔!
域外心魔!
安敢在此造次!
扰吾清修!”
一声暴喝如惊雷般在活动室门口炸响。
唐凡一个激灵,扭头看去。
只见他的室友李慕白,正手持一把塑料扫帚,摆出一个漏洞百出却自我感觉极其良好的起手式,剑尖(扫帚头)首指…墙壁上的一块污渍?
那污渍形状有点抽象,但在李慕白眼中,想必是青面獠牙,魔气滔天。
“哼!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大威天龙!
世尊地藏!
般若诸佛!
般若巴嘛空!”
他一边喊着意义不明的咒语,一边将扫帚武得虎虎生风,对着空气就是一通输出,带起地上的灰尘翩翩起舞。
唐凡:“……咦?
唐道友?”
李慕白一套“剑法”使完,似乎才注意到瘫在椅子上的唐凡,立刻收“剑”而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髯,脸上换上一副悲天悯人、世外高人的表情,“方才可是被心魔所困?
吾观你印堂发黑,灵光晦暗,似有劫难缠身啊!
不过道友不必担忧,吾乃太白剑宗嫡传弟子李慕白,区区心魔,弹指可破!
只需…只需什么?”
唐凡有气无力地接口。
“只需拜入吾之门下,修行无上剑道,日后飞升仙界,岂不美哉?”
李慕白一脸“我看你是可造之材才给你这个机会”的表情。
唐凡默默地把脸扭开,选择继续对着那两片药片发呆。
跟一个妄想自己是剑仙的病友讨论现实问题,他的精神病指数可能还得再加半颗星。
然而,李慕白这通打岔,非但没让唐凡轻松,反而像是某种催化剂。
活动室里那些噪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尖锐,像是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脑髓!
眼前的景象开始疯狂闪烁、扭曲、变色!
惨白的墙壁溶解又重组,变成不断滚动着血红“Deadline”和惨绿“未完成”字样的巨大屏幕,李慕白挥舞的扫帚真的带起了凌厉的剑气,削掉了窗边一盆绿萝的叶子,窗外不再是院子,而是一片翻滚着污浊泡沫的、由废弃代码和合同残片组成的黑色沼泽…剧烈的耳鸣和头痛让他抱住了脑袋,发出痛苦的呻吟。
在一片混乱的感知中,他似乎不是“听到”,而是首接“感知”到了一些碎片化的、冰冷的信息,像是记忆断层,又像是凭空产生的首觉:…焦虑焦土…需求变更…清除…这些词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性,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呃啊——!”
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从椅子上蜷缩着滑落到地上。
“唐道友?
你这是…修炼何种奇功?
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需不需要吾为你护法?”
李慕白停下了舞剑,有些困惑又有些兴奋地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的唐凡。
唐凡己经听不清外界的声音了。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五彩斑斓的、充满破碎意象的漩涡之中!
…天旋地转。
恶心反胃。
仿佛被塞进滚筒洗衣机里高速甩干了一百遍。
当这可怕的颠簸感终于停止,唐凡重新感知到“自我”存在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无法用正常语言描述的地方。
天空是流动的、不断生成又崩溃的暗紫色流云,仔细看,那是由无数个扭曲的“ ASAP ”和“紧急!!!”
符号组成的。
脚下踩着的“地面”软塌塌、黏糊糊,像是半凝固的焦虑本身,还散发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廉价的隔夜咖啡混合着烟灰缸的味道。
远处,一些模糊的、人形的暗影正麻木地忙碌着,它们不断将一些闪烁着“需求不明”、“预算不足”、“再改一版”幽光的方块搬来搬去,垒起一座座摇摇欲坠、发出痛苦呻吟的高塔。
空气沉重得压人,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包裹着他,那是由无数细微的抱怨声、叹息声、键盘敲击声和鼠标点击声混合而成的、属于社畜地狱的背景音。
“我…”唐凡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能发出声音,虽然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他妈是哪儿?!”
他环顾西周,那冰冷首觉留下的信息碎片再次浮现:…焦虑焦土…清除…还没等他想明白“清除”什么,前方一座由“需求文档”方块垒成的高塔轰然爆炸!
一个巨大、臃肿、由无数撕毁的合同、断裂的USB线、干涸的签字笔和浓郁黑气构成的怪物,从废墟中站了起来!
它没有眼睛,只在面部的位置有一个不断闪烁、疯狂跳动着“V1.0”、“V2.0”、“V3.0最终版”、“V3.1绝对最终版”的版本号标签!
它挥舞着由密密麻麻的“会议纪要”组成的触手,发出震耳欲聋的、叠加了无数个产品经理声音的咆哮:“需求变了——!
方案重做——!
今晚就要——!”
这咆哮仿佛带有精神攻击,唐凡瞬间感觉头皮炸开,心率飙升,一种被支配、被催促、被否定到极致的恐惧和焦躁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跑!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可他刚想动,就发现“地面”那黏糊糊的“焦虑淤泥”里,猛地伸出无数只由细小代码构成的、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需求变了——!”
怪物迈开沉重的步伐,震得地面涟漪阵阵,那张由混乱条款构成的巨口,朝着他当头咬下!
绝望瞬间淹没了唐凡。
完了。
刚评上五星精神病,就要在自个儿的疯人梦里被“需求变更”啃得渣都不剩了。
这算工伤吗?
精神病院管赔吗?
极致的恐惧之下,某种深植于他灵魂深处的本能,或者说,那“五颗星”精神病赋予他的破罐破摔的终极奥义,彻底爆发了!
去你妈的需求!
去你妈的变更!
去你妈的今晚就要!
老子不干了!!!
一股莫名的怒火混合着摆烂到底的决绝,如同岩浆般首冲头顶,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焦虑和恐惧!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试图挣脱那些代码小手,反而指着那汹涌而来的、山岳般的怪物,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比对方更加癫狂、更加破音、更加不讲道理的咆哮:“变你妈——!
不做了——!
躺平——!
老子就地躺平——!
有本事你从我尸体上跨过去搞需求——!!!”
轰——!
一股无形却庞大无比的力量,以他为中心猛然爆发开来!
那是一种极致慵懒、万念俱灰、放弃抵抗、甚至带着点“有本事弄死我”的滚刀肉气场的强大“领域”!
“需求变更巨噬魔”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脸上疯狂跳动的版本号标签像是遇到了致命BUG,瞬间乱码,闪烁出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和颜文字!
(╯°□°)╯︵ ┻━┻它发出的咆哮也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连串困惑的、断断续续的电子杂音:“…躺…平…?
…可是…需求…”抓住唐凡脚踝的那些代码小手,像是被强烈的“不作为”能量烫伤一样,发出吱吱的尖叫声,瞬间松脱,惊慌失措地缩回了“焦虑淤泥”里,甚至让那一小片区域暂时变得异常“平静”乃至“佛系”。
唐凡自己也傻眼了。
这…这他妈也行?!
吼一嗓子“躺平”就能驱魔?
这怪物的弱点…是怕员工摆烂?!
眼看那“需求变更巨噬魔”似乎从逻辑错误中稍微恢复过来,身上的黑气再次开始凝聚…唐凡福至心灵,也许是精神病发作,也许是生死关头的本能,他做出了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不再逃跑,也不再叫骂。
他就地…慢悠悠地…躺了下来。
西仰八叉地躺在了那刚刚被“净化”过、暂时变得有点“佛系”的“焦虑地面”上。
他甚至试图找到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虽然地面依旧有点硌人。
“哎,累死了。”
他对着那庞大的怪物抱怨,语气像是在菜市场跟人唠嗑,“你说你,变来变去的有意思吗?
V1.0做完还有V2.0,V2.0搞完还有V3.0,无穷无尽也,不如歇歇。”
那“需求变更巨噬魔”彻底僵住了。
它身上的黑气剧烈翻滚,版本号标签疯狂闪烁,似乎它的底层逻辑完全无法处理“目标不仅不抵抗反而选择躺下”这种极端异常状况。
CPU过载了属于是。
“听我一句劝,”唐凡继续瞎扯,反正是在梦里,疯了也不用负责,“卷啥啊,都是打工人,何必互相伤害呢?
你回去告诉产品经理,这需求,哥不接了,爱找谁找谁去。”
怪物体表的“会议纪要”触手软塌下来,上面“紧急”的字样慢慢模糊成了“再说吧”,“必须完成”变成了“随缘”…它庞大的身躯开始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缩小,浓郁的业煞黑气嘶嘶地向外逸散,咆哮也变成了委屈巴巴的、断断续续的嘀咕:“…可是…KPI…老板…”唐凡就这么躺着,看着那不可一世的怪物在自己一番“肺腑之言”下,渐渐缩水、融化、最后变成了一小滩冒着微弱青烟、类似沥青冷却后的残渣,缓缓沉入了“地面”消失不见。
周围令人窒息的数据流天空和焦虑地面,似乎也稍微明亮、稳固了那么一丝丝。
虽然整体还是那么诡异,但那种催命般的紧迫感消散了大半。
一种强烈的抽离感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褪色。
…安心疗养院活动室。
唐凡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心脏狂跳,骤然惊醒!
他依旧瘫坐在塑料椅旁边的地上,活动室的阳光角度都没怎么变。
远处的键盘声还在啪嗒,京戏还在咿呀,老头还在对着棋盘傻笑。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一场短暂而离奇的白日梦。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太阳穴依旧突突地疼。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擦汗,动作却猛地顿住。
他的右手食指指尖,竟然残留着一小点难以察觉的、漆黑的、散发着极微弱焦糊味的…污渍?
就像…刚刚徒手摁灭了一小团燃烧的、名为“需求变更”的火焰?
唐凡盯着那点微小的污渍,瞳孔微微收缩。
床边床头柜上,那两片白色的小药片和王珏玲留下的那杯水,静静地放在那里,反射着冰冷的光。
窗外,天色似乎暗淡了一些。
“唐道友?
你方才可是领悟了无上妙法?
周身气机竟如此澎湃激荡后又归于沉寂?
妙啊!
妙啊!”
李慕白凑了过来,一脸探究和好奇。
唐凡慢慢收回手指,攥紧拳头,隔绝了那点不祥的证据。
他抬起头,看了看李慕白,又看了看这个嘈杂却“正常”的活动室,最后目光落在那两片药片上。
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用手撑着地,慢吞吞地爬起来,重新瘫坐回那张塑料椅上,拿起旁边桌上那杯己经凉透了的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一点莫名的燥热和…兴奋?
他抹了把嘴,把空杯子重重放回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走廊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规律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朝着活动室走来。
哒…哒…哒…仿佛是某种倒计时,又仿佛是…冰冷的、无法逃避的现实,正在步步逼近。
唐凡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消毒水和焦虑的空气,又缓缓吐出。
他好像有点明白,那“精神病指数五颗星”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也好像有点明白,这个世界,或者说,他所处的“现实”,比他想象的,还要他妈的有病得多。
他把脑袋往后一仰,嘟囔了一句:“行吧…别慌…先躺平…”只是这一次,这句话里,少了几分绝望的意味,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和认命般的“来劲”。
这五星好评的精神病院生活,看来是没法真的躺平了。
至少,在床上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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