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进这间老洋房时,天正下着雨。
上海八月的雨像失恋女人的眼泪,说来就来,毫无节制。
中介小姐把钥匙递给我时,笑得像刚领完年终奖:“先生,这房子风水好,上一个租客刚走,空出来不到三天。”
我问她为什么上一个租客退租。
她耸耸肩:“谁知道呢?
年轻人嘛,说走就走。”
我点头,没有追问。
成年人的故事,追问就是冒犯。
房子在法租界深处,砖红色外墙爬满常春藤,像一位不肯卸妆的老演员。
铁门上的黑漆剥落成一块块癣,门楣里嵌着褪色的法文——“Rue des Acacias”,槐树的街。
我拖着28寸行李箱跨进门槛时,木地板发出一声叹息,像在说:又来了个自以为能住得久的人。
行李箱的滚轮卡在一条裂缝里,我用力一拽,轮子发出塑料裂开的脆响,像先给了一记下马威。
客厅很空,只剩一架老钢琴,黑白键缺了三颗,像缺了三颗门牙的老人。
我鬼使神差地按了一个音,声音沙哑,却意外地准。
灰尘从琴盖里腾起,在斜射进来的雨光里漂浮,像一群迟到的精灵。
我收回手,指腹沾了一层灰白的粉,带着木质的潮味。
房间有西米多的挑高,一盏铜质吊灯垂在半空,灯泡坏了大半,残留的灯泡发出钨丝将断未断的微红。
墙角堆着几摞旧报纸,日期停在去年十月,最上面一张标题写着《百年老店“祥泰绸布”歇业》,铅字己晕开。
我闭上眼,听见雨沿着窗棂滴到窗台,再顺着裂缝渗入墙体,像极细的血管在屋子深处悄悄爆裂。
“别碰它。”
身后突然有人说话。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白色睡裙的女孩,赤脚踩在地板上,脚踝上有一圈极细的银链,闪着雨天的微光。
她头发湿哒哒地披在肩上,发梢滴水,在地板上开出深色的小花。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闯进了别人的梦。
“这琴,走音。”
她补充,声音像刚被雨水冲洗过,带着一点凉薄的哑。
我愣住:“你是……租客。”
她指了指楼上,“203。
你呢?”
“202。”
我指了指自己刚打开的门,门板上用蓝色粉笔涂着歪歪扭扭的数字,像小孩赌气写的。
她点点头,转身往楼上走,背影瘦得像一张被雨水泡皱的纸。
木质楼梯在她脚下吱呀吱呀,像一架老旧相机的快门,一格一格把她收进暗盒深处。
走到一半,她停住,回头看我:“对了,我叫林澜,26岁,做广告的,喜欢半夜弹琴。”
我笑:“我叫周漾,28岁,写小说的,喜欢半夜听琴。”
她没再说话,消失在楼梯拐角。
雨声忽然变大,像有人在屋顶敲鼓。
我拎着箱子进房,门在背后“咔哒”一声合上,回声在空荡的客厅里折了两圈才散尽。
房间比我想象的小,一张铁架单人床对着窗,床垫上残留着前任租客的形状,中间微凹,像被时间按出了一个温柔的坑。
我把窗户推开,雨点斜斜地扑进来,带着法国梧桐的涩味。
对面楼房的阳台晾着一条红色连衣裙,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投降的旗。
楼下传来铁门晃动的声响,我探头,看见中介小姐的伞在雨幕里越走越远,高跟鞋踩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我忽然想起她刚才那句“年轻人嘛,说走就走”,不知为何心里一沉,像被塞进一颗没熟的青梅。
我把衣服挂进衣柜,柜门合拢时发出老人咳嗽般的闷响。
衣柜深处挂着一只孤零零的木质衣架,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L.L.”,字迹己经晕成毛边。
我伸手摸了摸,指尖沾到一点残留的香水味,冷冷的,像雪地里的一截枯枝。
我猜那是林澜的。
或者,是更早以前某个不肯留下姓名的房客。
这房子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每个住客都是一张磨损的唱片,留下几道深浅不一的纹路,然后不辞而别。
傍晚,雨停了片刻,天空被洗成灰蓝色,像一块用旧的丝绒幕布。
我下楼买晚餐,路灯刚亮,积水倒映着昏黄的光,像城市偷偷打开的暗门。
便利店的收银员在打哈欠,眼角挤出泪,我把泡面和矿泉水放在柜台,他机械地扫码,声音短促得像一声冷笑。
回房子的路上,我经过一家打烊的花店,门口摆着几桶折价处理的百合,花瓣边缘己泛起锈色。
我挑了一支还算完整的,带回房间,插在喝完的矿泉水瓶里,放在窗台。
夜里,百合的香气混着木头潮湿的味道,像一段旧情在空气里悄悄复燃。
十二点整,楼上准时传来琴声,先是零落的几个音,像在试音,然后连成句子。
是《雨滴前奏曲》,却比肖邦慢半拍,像在回忆里拖长了影子。
我躺在床上,数着拍子,数到第七个小节,琴声断了,像谁突然掐断了电话线。
紧接着,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天花板掠过,从我的床头移到门口,再移到浴室,然后是水龙头被拧开的声响。
水声淅沥,与窗外重新落下的雨混成一片。
我闭上眼,想象楼上的女孩站在洗手池前,用冷水拍脸,抬头看见镜子里自己苍白的唇色,然后无声地咧嘴一笑。
那画面清晰得令人心虚。
凌晨三点,我被一阵闷雷惊醒,闪电把房间照得惨白,瞬间又暗下去。
我起身去关窗,发现窗台上的百合被风折断,花瓣散落,像一捧未完成的雪。
我捡起一片,放进嘴里,微苦,带一点潮湿的甜。
那一刻,我忽然确信:这间房子会留下我,也会留下林澜,但最终我们都会成为它众多齿孔里的一格,被时间悄悄剪下,丢弃。
只是在那之前,我们还会一起弹几首走音的曲子,喝几罐过期边缘的啤酒,说一些半真半假的话。
雨又大了,敲在屋顶,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门。
我躺回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听见木地板深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在说:睡吧,明天还有一整条槐花落尽的街等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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