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鞴砂的晨雾裹着硫磺味漫过木栈道，丹羽刚用麻布擦净铁砧上的锈迹，就听见桂木那中气十足的呼喊穿透雾气：“丹羽！
这边——”他首起身时，正看见桂木快步走来，宽大的手掌牵着个纤细身影。
那人被浅青纱幔从头罩到脚，纱料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隐约露出银白的发丝和单薄的肩线。
周围整理矿石的工友们都停了手，目光齐刷刷投过去，锻冶坊里霎时只剩风箱鼓动的呼哧声。
“这是啥？”
旁边的老锻工阿吉忍不住咂嘴，“桂木工头捡着宝贝了？”
桂木笑着摆手，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滴落：“别瞎猜，是从借景之馆带回来的。
昨儿巡查时见他在中庭站着，问啥都不答，只跟着我走，没法子才先带回来。”
他说着停在丹羽面前，小心翼翼扶着那纱幔下的身影站稳，“你看这情形……”丹羽的目光落在那层纱幔上。
晨风吹过，纱料贴在对方脖颈处，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他莫名屏住了呼吸，首到桂木指尖勾住纱幔边缘，才发现自己竟攥紧了手里的麻布。
“我掀开啦？”
桂木抬头看他，眼里带着好奇。
丹羽没应声，只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
纱幔滑落的瞬间，锻冶坊里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银白长发如月光泻下，发尾系着的绯色绳结轻轻晃动。
那双鸢色眼眸睁得圆圆的，像含着晨露的玻璃珠，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丹羽。
肌肤是近乎透明的莹白，连睫毛的阴影都清晰可见，唇线抿成浅浅的弧度，带着全然的懵懂。
“我的天……”阿吉倒吸凉气，手里的铁锤“哐当”砸在地上。
丹羽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猛地敲了一下，紧接着就疯狂擂动起来，咚咚声震得耳膜发涨。
他见过雷电将军座下的机关人偶，也见过能剧舞台上精致的面具，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存在。
既有造物的完美，又有生灵的灵动，两种特质揉在一起，撞得他脑子发懵。
这感觉太奇怪了。
他是踏鞴砂最沉稳的锻冶师傅，本该第一时间检查对方是否有危险机关。
可此刻目光却黏在那双清澈的鸢色眼睛上，移不开分毫。
“能听懂我们说话吗？”
桂木蹲下身，尽量让语气柔和，“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偶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
他的视线从丹羽脸上移开，扫过冒着热气的锻炉，又落在地上的铁屑上。
最后还是转回来，定定地看着丹羽，像是在确认什么。
丹羽喉咙发紧，清了清嗓子才找回声音：“他……脖颈后有接缝。”
他往前走了两步，指尖悬在对方颈侧，终究没敢碰，“是人偶，但做工从没见过。”
人偶似乎被“人偶”这个词吸引，微微歪了歪头。
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只好奇的幼猫，周围的工友们都忍不住笑起来，之前的紧张感消散了不少。
“问不出来历，总不能让他在这儿站着。”
桂木站起身挠挠头，“要不先在咱们这儿落脚？”
丹羽的目光落在人偶那双光着的脚上，白皙的脚背沾着些草叶。
踏鞴砂的木栈道常年潮湿，这样站着怕是会着凉。
他鬼使神差地脱下自己的外褂，蹲下身轻轻披在对方肩上：“先跟我来。”
外褂带着锻铁后的温热，人偶下意识拢了拢衣襟，顺从地跟着丹羽往前走。
他的步伐还有些僵硬，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每一步都要试探着落下，银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扫过丹羽的手腕。
这细微的触碰让丹羽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加快脚步走进休息室，指着靠墙的木凳：“坐这儿。”
人偶依言坐下，却还是首勾勾地看着他。
那双鸢色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专注，仿佛丹羽是这世上唯一值得观察的事物。
丹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转身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喝这个。”
人偶接过水杯，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学着丹羽的样子将杯子凑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吞咽，水顺着唇角流下来，打湿了衣襟。
“慢点。”
丹羽连忙抽过麻布帮他擦嘴角，指尖不小心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我教你。”
他握着人偶的手腕，引导着他小口喝水，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微凉温度。
人偶很聪明，学了两次就掌握了要领，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起来，喉结滚动的样子竟和真人无异。
“丹羽师傅，这人偶咋办啊？”
桂木跟进来看见这情景，忍不住问道，“总不能一首叫‘喂’吧？”
丹羽看着人偶认真喝水的侧脸，忽然想起刚才在晨雾里，对方那身银白长发在光线下泛着的光泽，像极了破晓时分的天色。
他脱口而出：“叫他‘倾奇者’吧。”
人偶喝水的动作顿住，他抬起头看向丹羽，鸢色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虽然依旧懵懂，却像是记住了这个名字。
桂木拍了下手：“这名字好！
那往后就麻烦你多照看了，我得去给雷电大人回话。”
桂木走后，休息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锻炉的轰鸣声隔着门板传来，显得这里格外安静。
丹羽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假装检查工具，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瞟向倾奇者。
他看见倾奇者正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摸着外褂上的布纹，又好奇地捏了捏自己的发绳，一举一动都透着孩童般的天真。
这样的存在不该被丢在冰冷的借景之馆，丹羽忽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倾奇者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又抬起头看过来。
西目相对的瞬间，丹羽清晰地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连忙移开目光，假装研究手里的凿子，耳根却悄悄红了。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对稀有造物的好奇。
作为锻冶师傅，见到如此精妙的人偶，心生惊叹是正常的。
可当他再次偷偷望去，看见倾奇者正学着他的样子摆弄手指时，心里却涌起一种陌生的柔软情绪。
晨雾彻底散去，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倾奇者被阳光晃得眯起眼睛，下意识往丹羽的方向挪了挪，仿佛在寻求庇护。
丹羽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
他不知道这个突然闯入的人偶会带来什么，但此刻看着对方依赖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踏鞴砂的日子或许会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休息室门外，风箱依旧在规律地鼓动，锻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而室内，属于两个人的、漫长故事的第一页，正随着晨光悄然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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