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像细针。
贾宝玉蜷缩在泰山玉皇顶的一块避风岩下,破毡帽早被风雪撕成了条缕,露出的头发粘在冻得青紫的额角上,结着一层薄冰。
他己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怀里揣着的半块冻硬的麦饼,嚼起来像吞玻璃碴子,刮得喉咙火辣辣地疼。
但他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冷。
意识像是悬在头顶那片铅灰色的云里,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山下隐约传来钟鸣,是哪个古刹的晚课?
他记不清了。
从前在荣国府里,每日晨昏也有佛事,脂粉香气混着檀烟,暖烘烘的,袭人总在这时递上一杯温茶,轻声细语地劝他少进些冷酒。
那些日子,像上辈子的事了。
不,就是上辈子的事。
他咳了一声,咳出的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转瞬即逝,像极了那些人的脸。
林妹妹葬花时蹙着的眉,宝姐姐劝他走仕途时温和的眼,史湘云抢鹿肉时的爽朗笑,还有紫鹃、晴雯、麝月…… 一张张脸在雪幕里晃过,鲜活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却又被风一吹,碎成了雪沫子。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这话是甄宝玉说的?
还是癞头和尚?
记不清了。
只记得家败那日,抄家的兵丁踹开朱红大门,金银器皿滚了一地,老太太搂着他哭,王夫人晕死过去,琏二哥被铁链锁着拖走时,眼里的惊恐比当年被赵姨娘魇着时还甚。
他那时像个傻子,被人推搡着,只知道念 “林妹妹”,可林妹妹早就没了 —— 死在他娶宝姐姐的那天。
后来呢?
他被放出狱,却没脸回那个空荡荡的园子。
袭人嫁了蒋玉菡,巧姐被刘姥姥救走,板儿成了她的夫婿。
他像个游魂,从金陵走到齐鲁,一路乞讨,一路看。
看朱门变成断壁,看良田化作荒丘,看痴男怨女为几两银子争得头破血流,看达官显贵转眼沦为阶下囚。
原来他从前嗤之以鼻的 “仕途经济”,竟是这世间最结实的靠山。
原来他视若珍宝的 “情” 与 “痴”,在饥寒交迫面前,连半块麦饼都不如。
雪越下越大,把岩下的枯草都埋住了。
他想起那年在芦雪庵,大伙儿烤鹿肉,联诗,笑语喧天。
黛玉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袄,笑他 “哪里钻沙去了”,他还顶嘴说 “若不是这鹿肉,你们的诗也写不出那么有骨头”。
那时的雪,是热闹的,暖的。
如今的雪,是要埋人的。
他慢慢首起身子,挪到岩石边,望着山下。
千峰万壑都被白雪覆盖,像一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模糊一片。
这世间的繁华荣辱,原来就像这山景,远看时壮阔,近看时只剩寒枝败叶。
“我错了……” 他对着风雪低语,“不是情错了,是我错了。
以为躲在胭脂堆里就能避开俗世,以为读些杂书就能看破红尘,其实不过是个被惯坏的傻子,连自己都护不住,何谈护着别人?”
林妹妹的眼泪,宝姐姐的规劝,老太太的疼惜,原来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让他在温柔乡里忘了人间还有刀光剑影,忘了贾府这座大厦早己蛀空了根基。
他以为自己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情种,到头来,却连给她们收尸的能力都没有。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弯下腰,咳得肝肠寸断,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抬手抹了一把,看见雪地上溅开几点暗红,像极了黛玉葬过的那些桃花。
也好。
他想。
死在这里,离天近,或许能看清楚些。
他不再蜷缩,而是缓缓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顺着皱纹流下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意识渐渐模糊,那些纷乱的人影又浮了上来。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
他看着黛玉焚稿时决绝的眼神,看着宝钗独守空闺时落寞的背影,看着元春在深宫高墙里无声的叹息,看着探春远嫁时船头的泪眼…… 原来他所谓的 “痴”,是对她们最大的残忍。
若有来生……不,没有来生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凝成了冰。
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被风吹走,融入这片苍茫的白。
那些爱恨嗔痴,那些荣华富贵,终究是一场空。
“痴儿,痴儿……”是谁在说话?
像和尚,又像道士。
“尘缘未了,何急归去?”
他想睁开眼,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
只觉得一股暖意从脚底升起,驱散了彻骨的寒意,那些冰冷的、疼痛的、悔恨的感觉,都在这暖意里渐渐消融。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会改?”
改?
改什么?
改去那痴傻,改去那顽劣,改去那不谙世事的天真?
改去…… 爱?
不。
他想。
不是不爱,是不能再那样爱了。
若能重来,他要护住她们。
用这世间最坚实的东西,护住那些易碎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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