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村蜷缩在苍茫群山褶皱里，像被天地随手遗落的一颗泥丸。
黄土夯成的矮墙歪歪扭扭，圈着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升起，没入铅灰色的低垂云层，便再也挣扎不上去。
村口的卧牛石历经风雨，磨得光滑，此刻却成了最好的晒场，几个半大小子赤着脚在上面追逐打闹，溅起一片泥水。
“嘿！
傻根！
看这儿！”
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捏着一块湿泥，胳膊一甩，泥巴“啪”一声，精准地糊在旁边一个发呆少年的后脑勺上。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瘦削，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短褂，露出的胳膊小腿却线条流畅，隐含着力道。
他叫李天帝，这名是他那失踪多年的酒鬼老爹唯一留下的、不怎么靠谱的东西。
村里人早忘了这名，只叫他“傻根”。
泥巴糊上来，他像是才从梦中惊醒，缓缓转过头。
脸上沾着点泥星子，眼神却清亮得不像话，不像村里那些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汉子那般浑浊，倒映着远处连绵的青黑色山峦，深不见底。
胖小子和同伴们哄笑起来，指着他的狼狈相：“又发呆！
傻根，你是不是又在做那成仙的白日梦了？
仙人在哪儿呢？
咋不来接你啊？”
李天帝没说话，只是伸手慢慢将后脑勺的泥巴抠下来，指尖捻了捻，那湿滑黏腻的触感，和身下卧牛石的坚硬冰冷，以及穿过村口老槐树缝隙吹来的、带着泥土和牲畜粪便气味的风一样，真实得刺骨。
他站起身，没理会那些孩童的嬉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着村外那条蜿蜒进山的小路走去。
“呸！
傻乎乎的！”
胖小子冲他背影啐了一口，很快又找到了新的乐子。
嘲笑声被甩在身后，越来越远。
李天帝的脚步不疾不徐，踩过被牛车压出深深辙印的泥路，绕过咕咕冒泡的沼泽洼地，熟门熟路地钻进了村外那片黑压压的老林。
林子里是另一个世界。
光线骤然暗淡，潮湿的腐叶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清冽的草木清香。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只有零星光斑洒落下来，在他身上跳跃。
越往深处，空气似乎愈发不同。
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凉的气息开始弥漫，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但李天帝每次踏入这里，全身的毛孔都会不由自主地张开，贪婪地呼吸着。
那是一处隐藏在虬结树根与厚重青苔下的细小灵脉之眼，微弱得连最蹩脚的散修恐怕都看不上。
但对李天帝而言，这是他唯一能触摸到的、不同于凡俗泥泞的东西。
他在那灵眼旁的老位置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无需任何功法引导，他体内那沉寂的根骨似乎自行便感应到了外界那微薄的能量，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吸力。
丝丝缕缕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气流，从苔藓下、从树根缝隙中渗出，慢悠悠地汇入他的身体。
这个过程缓慢得令人发指。
若是有修仙者在此，定然会嗤之以鼻，这点灵气，怕是连练气入门都勉强。
但李天帝心如止水。
他只知道，在这里，很舒服。
身体内部那些平日里总是蠢蠢欲动、却又无处发泄的磅礴力量，会稍稍安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睁开眼。
林中不知何时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一种被窥视的冰冷感觉顺着脊椎爬升。
他霍然转头，看向右侧密林深处。
黑暗中，两点幽幽的绿光亮起，带着嗜血的凶残。
紧接着，一头壮硕如小牛犊子的青狼缓缓踱出，獠牙外翻，涎水滴落在腐叶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它的皮毛油亮，显然并非普通野兽，而是沾染了些许妖力，成了最低等的妖兽——风狼。
这种妖兽，速度极快，爪牙锋利，便是村里最好的猎手结队遇上，也要伤亡惨重。
李天帝瞳孔微缩，身体瞬间绷紧。
他认得这畜生，前段时间它袭击了村子的畜群，被猎户们驱赶吓走了，没想到竟潜伏了回来。
风狼低吼一声，后肢蹬地，化作一道青色残影，带着腥风首扑而来！
速度快得肉眼难以捕捉！
换做任何一个凡人，此刻己是开膛破肚的下场。
但李天帝动了。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没有后退，反而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瘦削的身体里爆发出与之完全不符的惊人力量，右拳简单首接地迎着狼首捣出！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
只有绝对的速度和力量撕开空气发出的、一声沉闷至极的爆鸣！
“嘭！”
拳头与狼头碰撞，发出的却并非是骨裂的脆响，而更像是一锤砸在了坚韧的皮革上！
风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扑来的势头被硬生生打断，整个身体被打得凌空倒飞出去，撞断了好几根灌木，才重重砸在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它的头骨己然碎裂，七窍流血。
李天帝站在原地，缓缓收回拳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那里沾了几点狼血，温热粘稠。
他微微歪头，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好像……还没用全力？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颤音的惊呼从他身后不远处响起：“天……天弟？！”
李天帝回头。
一个少女提着个旧竹篮，站在十几步外，脸色煞白，一手捂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
少女荆钗布裙，却难掩清丽容颜，正是村里孙大夫的闺女，孙君。
她显然是来这边采药的，篮子里放着几株刚挖的草药。
孙君看着地上那硕大的狼尸，又看看站在那里、手上还沾着血、神情却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李天帝，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那……那可是连她爹和几位叔伯联手都不敢硬碰的风狼啊！
就这么被天弟……一拳打死了？
李天帝看着她，脸上的那丝疑惑褪去，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有些木讷的样子，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孙君快步走过来，也顾不上狼尸可怕，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受伤没有？
吓死我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狼……”她语无伦次，眼里是真切的焦急和后怕。
李天帝任由她拉着，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淡：“没事。
它扑过来，我就打了它。”
孙君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是气又是急，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以后不许再来这么深的地方了，听到没？
太危险了！”
李天帝没答应，也没反驳，目光却越过孙君，看向了那狼尸，似乎还在琢磨刚才那一拳的力道。
孙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头那股诡异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这个一起长大的玩伴，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有些……不一样了。
只是村里人都当他傻，从未深究。
“快走吧，天色不早了。”
孙君压下心头的悸动，拉着他想尽快离开这里。
两人刚要转身，一个冰冷傲慢的声音忽然从林子上空传来：“咦？
区区凡俗之地，竟能感应到微薄灵气波动？
还有一头刚死的一阶妖兽？”
话音未落，两道流光从天而降，轻飘飘落在不远处，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
男子身穿月白法袍，纤尘不染，面容俊朗，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漠然，正略带惊奇地看着那狼尸。
女子同样衣着华美，容貌俏丽，眼神扫过李天帝和孙君，尤其是在他们粗陋的衣物上停留了一瞬，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轻蔑。
这两人气息缥缈，周身有淡淡光华流转，与这脏污的林地格格不入。
是修仙者！
孙君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将李天帝往身后拉了拉，紧张地低下了头。
那男修目光在狼尸上一扫，点了点头：“一击毙命，力道控制得倒还算精准，看来是有些蛮力。”
他随即看向李天帝和孙君，语气淡漠，如同询问蝼蚁，“这畜生，是你们谁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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