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家堡的重阳夜宴本该飘着桂花酒的甜香,檐角悬挂的走马灯该转出“五谷丰登”的彩画,祠堂前的老桂树该落满金灿灿的花瓣。
可此刻,这一切都被铁锈味的腥风彻底撕碎,连空气都在微微震颤,仿佛大地也在为这场灭门惨案哀鸣。
楚无涯攥着父亲塞来的暖玉牌,蜷缩在祠堂供桌下的阴影里。
雕花木窗被巨力撞碎的脆响还在耳畔回荡,木片飞溅的锐啸中,混着护院们兵刃落地的闷响,母亲最后一声带着哭腔的“阿涯快跑”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他的耳膜。
供桌底板积着百年的尘埃,混着香灰粘在他的锦袍下摆,平日里柔软的云锦此刻却像砂纸般磨着皮肤。
暖玉牌在掌心烫得惊人,边缘的夔龙纹路像活过来的小蛇,每一道凸起都硌得掌心生疼。
他数着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每一声都像撞在祠堂的青铜编钟上,震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供桌上的长明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的火星溅在灯油里,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摇曳的光线下明明灭灭,那些用金粉书写的庄严肃穆的名字,此刻仿佛都在牌位后扭曲成鬼脸,无声地叹息着家族的末路。
“搜仔细了,楚啸天的种必须找到。”
粗哑的嗓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穿透了祠堂厚重的木门。
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裹着寒意,让楚无涯的脊背瞬间爬满冷汗。
随即是沉重的脚步声,玄铁靴底踩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每一步都像重锤敲在鼓面上,离供桌下的阴影越来越近。
楚无涯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今年刚满十三,本该在今夜的家宴上接受父亲的佩剑,正式成为楚家堡的继承人。
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锦袍上绣着楚家的苍鹰图腾,领口还别着一朵新鲜的桂花,可现在,这簇新的衣袍沾满尘土,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连呼吸都要屏住,生怕一丝气流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合页转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冷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灌了进来,吹得长明灯剧烈摇晃,险些熄灭。
楚无涯透过供桌的雕花缝隙望去,只见几个黑衣人影逆光站在门口,玄色斗篷下露出的手甲泛着冷光,指缝间还滴落着暗红的血珠,砸在门槛上晕开小小的血花。
“堂主,这祠堂供奉着楚家历代先祖,要不要……”一个黑衣人低声请示,语气里带着几分忌惮。
江湖中人哪怕再凶悍,对列祖列宗的牌位总有三分敬畏。
被称为堂主的人影冷笑一声,声音像冰锥般刺进楚无涯的耳膜:“一群死人的牌位罢了,烧了干净。
给我翻,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玉牌找出来!”
话音未落,他抬脚踹向旁边的香案,红木香案应声而裂,供品散落一地。
供桌猛地一颤,显然是被人踹了一脚。
楚无涯感觉心脏都要跳出喉咙,他下意识地将暖玉牌往怀里塞,却不小心碰到了供桌下的铜香炉。
那是祖父生前常用的熏香炉,炉身刻着缠枝莲纹,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叮当”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祠堂里格外刺耳,像一道惊雷炸响。
脚步声骤然停在供桌前。
楚无涯看见一双黑色战靴停在了离他不足三尺的地方,靴底沾着的泥土里还混着暗红的血渍,那抹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这里好像有动静。”
黑衣人沉声道,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楚无涯的指尖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他想起父亲塞给他玉牌时的眼神,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在今夜却布满血丝,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灰尘和血污。
父亲将玉牌塞进他掌心时,掌心的老茧蹭得他发痒,声音嘶哑地叮嘱:“阿涯,记住,玉牌不能丢,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去西荒找墨尘机……”那是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的嘱托。
记忆还没结束,供桌突然被巨力掀起!
木桌在空中翻转,供品和牌位散落一地,楚无涯蜷缩的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他滚落在地,暖玉牌从怀中滑落,在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声音在他听来如同丧钟,他慌忙去捡,手指刚触到玉牌温润的边缘,就被一只带着手甲的大脚踩住了手腕。
剧痛传来,骨头仿佛都要被踩碎,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淬着毒般的眼睛,黑衣人面罩下的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找到了,堂主,这小崽子藏在这儿!”
堂主缓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腕间的玉牌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像饿狼看到了肥肉:“楚啸天倒是把宝贝藏得严实。
把他带走,玉牌收好。”
冰冷的铁链锁住了楚无涯的手腕,粗糙的铁镣擦破了皮肤,渗出细密的血珠。
他被拖拽着走出祠堂,双脚在地上磕磕绊绊,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炼狱般的景象。
庭院里的石灯笼倒了一地,琉璃灯罩碎成晶莹的碎片,混在血泊里闪着诡异的光。
原本用来装饰的菊花被鲜血浸透,黏在青石板上,成了暗红色的花泥。
几个熟悉的护院倒在廊下,平日里总爱逗他玩的张叔胸口插着一支羽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他圆睁着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楚无涯的视线被一个黑衣人粗暴地抬起,强迫他看向正厅的方向。
那里火光冲天,烈焰舔舐着雕花的窗棂,映红了半边夜空。
浓烟滚滚中,他看见父亲楚啸天被钉在门楣上,银白色的长袍己被血染成暗红,曾经挺拔的身躯此刻却像断线的木偶,头颅无力地垂着,几缕烧焦的发丝在火风中飘动。
“爹!”
楚无涯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音因为过度悲伤而变调,他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却被黑衣人狠狠踹倒在地。
胸口撞上坚硬的青石板,疼得他几乎窒息,嘴里涌上一股铁锈味。
“别费劲了,”堂主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那具尸体,指腹的老茧刮得他脸颊生疼,“你爹不肯交出玉牌,敬酒不吃吃罚酒。
现在整个楚家堡,就剩你一个活口了。”
楚无涯的眼泪混合着泥土滑落,在脸颊上冲出两道沟壑。
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烙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他看着父亲的尸体在火光中渐渐模糊,又想起母亲温柔的笑容——母亲总是在清晨为他梳发,用桃木梳子轻轻拢起他的头发;想起管家伯伯递来的桂花糕,甜糯的口感还留在舌尖;想起护院们练剑时的吆喝,整齐划一的声音曾让他无比安心……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最后都定格成血色,染红了他的视线。
“玉牌……到底是什么?”
他哽咽着问,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从破旧的风箱里挤出来的。
堂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楚啸天竟什么都没告诉儿子,随即冷笑:“你爹什么都没告诉你?
也是,楚啸天总爱装君子。
这玉牌里藏着的,可是能让天下人疯狂的秘密。”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楚无涯困惑又痛苦的表情。
黑衣人将楚无涯拖拽着往堡外走,经过演武场时,他看见地上躺着数十具尸体,其中还有几个和他同龄的玩伴。
阿福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月饼,那是今日家宴上剩下的;小七胸口插着一把短刀,他昨天还说要教自己新学会的剑法……曾经用来练习骑射的靶场,此刻成了修罗场,箭矢和兵刃散落得到处都是,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楚无涯的意识渐渐模糊,剧痛和悲伤像两只大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晕厥。
但掌心残留的玉牌温度却异常清晰,仿佛烙进了皮肉里。
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在耳边反复回响:“活下去,去西荒找墨尘机……”这句话像一道微光,支撑着他即将崩溃的神经。
他被扔进一辆囚车,冰冷的铁栏杆硌得骨头生疼,背脊的伤口撞上栏杆,疼得他闷哼出声。
黑衣人翻身上马,囚车在马蹄声中缓缓驶离楚家堡。
楚无涯最后回头望去,只见火光中的家宅越来越远,高大的门楼在烈焰中倾塌,发出轰然巨响,最终缩成一团模糊的光晕,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辰,在夜空中慢慢黯淡。
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单调的声响,每一次颠簸都让伤口传来阵阵剧痛。
他蜷缩在囚车里,望着天边被染红的月亮,突然发现今夜的月亮竟是诡异的血红色,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人间的惨状。
“重阳夜,鬼门开……”他想起祖母曾说过的俗语,每年重阳都要在门口挂艾草,说是能阻挡阴邪之物。
祖母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带着苍老的暖意,可现在,她也一定……楚无涯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老人们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他们没说,当鬼门真的打开时,进来的不是鬼怪,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魔。
囚车颠簸着驶向未知的黑暗,道路两旁的树木像鬼影般向后退去。
楚无涯将脸颊贴在冰冷的铁栏杆上,掌心的玉牌纹路似乎烙印在了皮肤上,那些复杂的夔龙纹路仿佛在黑暗中缓缓游动。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酷刑,是死亡,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但父亲的话语像种子一样在心底扎了根——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知道真相,才有机会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夜风越来越冷,吹得他瑟瑟发抖,但他的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
他望着那轮血月,在心里默默起誓:爹,娘,列祖列宗,你们等着,我一定会活下去,一定会查明真相,一定会让这些凶手血债血偿!
暖玉牌在胸口微微发烫,仿佛在回应他的誓言,那点微弱的暖意,成了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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